第16章
其实,这也是我常用来提醒周恩来休息、进餐、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的办法,这是一种信号,以期得到他的默契与配合。这个做法,常常是成功的。
这时,我独自到院子里去散步,呼吸新鲜空气。冬日长沙的深夜,室外温度也很低,加之潮湿阴冷,这种感觉比之北方的干冷更难受。到了凌晨4点钟样子,东方微露鱼白,晨星稀疏,在室外呆的时间长了,更感到身上冷飕飕的,便回到1号楼门厅内。
我刚开门掀起帘子,见到周恩来正同毛泽东的秘书在说话,我又退了出来,回到汽车上坐等。
又过了二十多分钟,仍不见周恩来出来,我同警卫员商量,决定都下车,到门厅外等候,必要时,走进去提醒他回住地休息,即使挨他的呵斥,也要进去“冒险”催促一声。否则,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尽责。
主意已定,我们就下车走近门厅,听到周恩来跟他们说:“康生这个人,历来极左,他在延安时期就是这样。刚才主席也说了……”我们赶紧主动离开门厅,免得人家说是“偷听机密”。后来,他们又说了些什么,便不得而知了。
将近天亮的时候,我们听到周恩来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,这常常也是他给我们随员的“联络信号”。他用这样的办法提示身边的人,他的谈话结束,准备走了。这时,门帘拉开了,周恩来同他们握手告辞:“你们辛苦了,谢谢你们照顾好主席。”
1975年,周恩来向外宾透露:“马克思的请帖我已经收到了。”吴阶平:“要如实告诉总理。”邓小平:“减少痛苦,延长生命。”
1974年12月以前,我们已经发现周恩来患有结肠癌。可是,他受党中央多位高级领导人的重托,必须亲赴长沙面见毛泽东,完成历史赋予他的重要使命。医疗组遵照叶帅的指示,不得不将肠癌的治疗推迟了下来。
1975年1月13日,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终于顺利召开,周恩来总理在大会上作了政府工作报告。他在报告中响亮地提出:“在本世纪末,全面实现农业、工业、国防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,使我国国民经济走在世界的前列。”
经过精心的准备,于1975年3月26日,为周恩来做了结肠癌手术。全国著名外科专家协和医院的曾宪九、上海第二医学院董方中、解放军总医院陆维善主任、北京医院吴蔚然、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外科主任潘铨;麻醉科专家商德延与谢荣;泌尿外科专家吴阶平、虞颂庭、熊汝成、吴德诚及于惠元;心脏内科专家陶寿淇、黄宛、方圻和陈在嘉;肿瘤病学专家谷铣之及李冰,还有手术室护士长等人,都先后进了手术室。
这样一个庞大的医疗队伍,由吴阶平院长统一指挥。为了避免手术室内人员过多,保持手术室内干净、减少病菌感染的机会,事先,由吴阶平协调、安排妥当,按工作需要,请专家轮流进手术室。
手术中,发现右侧结肠癌与多发性息肉。切开肠腔后,见到结肠肝曲以下部位,分别有3厘米、1.5厘米及0.5厘米三个向肠腔内凸起的癌瘤,大的那个呈菜花样。
专家们当即确定整个手术分两步进行;先作右半结肠切除,腹腔内未发现肿瘤转移,完成肠道手术后,便作膀胱癌电灼术。
手术后的头一周,普外科、心内科、泌尿外科和麻醉科各有一位专家24小时轮流值班,与我们保健医护人员共同严密观察、记录病案,直至病情稳定,体温、脉搏、血压以及常规血液化验和生化检验项目都恢复正常;精神和体力康复顺利,才逐渐减少值班专家的人员与次数。但他们仍昼夜自动到病房来观察病情。手术后的初期阶段加强了护理工作,护士也分为三个小组,昼夜轮值。
无论怎么说,周恩来毕竟是77岁高龄的老人了。身患癌症又拖延时日过久,在经受了这次重大的手术治疗后,身体是明显地虚弱了。
1975年8月,天气实在是太热,三天两头下雷阵雨。空气中的湿度相当高,令人感到闷热不适。虽说医院里有中央空调设备,室内凉爽舒服,但人总不能成天呆在房子里生活,不到户外去活动,不见阳光,不呼吸新鲜空气。浑身上下的皮肤倒是挺凉快,但汗毛孔总闭着,这样的滋味也不好受,搞不好,会得“空调病”。
这个时候,周恩来在三五医院已经住了一年多时间。治疗在继续,病情却不见好转。
8月下旬的一天下午,以吴阶平为首的医疗组,按惯例为周恩来作临床检查——就是我们常说的医生查房。当吴阶平院长在周恩来的下腹部触摸时,他那正在检查的右手,突然动作稍有迟疑,双眉紧皱,脸上神色有些紧张,并且在该处反复触摸多次。
这一举动,来得如此突然,大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。但是,他们毕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专家,彼此用眼神扫视了一下,便都心领神会地感到吴院长的神态,意味着周恩来身上的恶性肿瘤发生了严重的变化。
少许,吴阶平恢复了他平常那庄严的学者风度,以和缓的语气同身旁的专家说:“你们查吧。”他自己便站到一旁去了。
“请总理休息,我们去讨论一下,再来向您报告。”几位专家轮流检查完毕后,吴阶平诚恳而委婉地跟周恩来说。
凭周恩来的丰富阅历、观察事物所特有的敏锐性与洞察力,对吴阶平及专家们的瞬间细微的信息传递,他已有所悟。但他以镇定自若的处事方式,不露声色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。我们便告辞,离开了房间。
吴阶平走到客厅,我把客厅通向卧室的房门轻轻地关上了。
大家在沙发上落座,吴院长主持医疗组讨论会。此时,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,用手绢擦着溢出眼眶的泪水。“我看情况不妙,刚才,我摸到的下腹部肿块,大约有鸡蛋大小,比较硬,肿块似乎比较固定,向左右推不动。这都表明,膀胱内可能已经长满了肿瘤,并已扩散到膀胱周围的骨盆腔内,很可能在远处已有了转移病灶。正如我们曾经说过的那样,不希望发生的事情,偏偏就发生了。我们只好面对现实。”吴阶平首先发言说道。
吴阶平发言后,专家们的心情都很沉重。有人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,不停地用手帕擦泪水;有的是眼圈红红的噙着泪水讲话。大家的看法与结论都是一致的,毋需多言,就统一了意见。
其实,这件事情说突然,也不突然;说意外亦不意外。专家们对周恩来病情发展的前景,作过多次讨论,吴阶平不止一次地向邓颖超及中央领导人汇报过。他曾说,到目前为止,国际国内治疗膀胱癌的情况大致差不多,就是我一开始对周恩来说过的那三种可能。为什么,周恩来却偏偏在这最后的三分之一比例中,似乎命运总跟好人作对。
同年3月26日,作结肠癌手术切除前,已经发现膀胱癌再度复发。那时,吴阶平曾不无忧虑地说:“自从1973年3月10日作膀胱镜检查和电灼术以来,总理的膀胱癌复发是相当频繁的,恐怕前途不容乐观。”
专家们的这一预断,竟然不幸而言中了!
1975年9月7日,周恩来不顾病情严重,依然坚持接见罗马尼亚党政代表团。在会见中,他向外宾坦诚地透露了自己的健康情况:“马克思的请帖,我已经收到了。这没有什么,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法则……现在,副总理(邓小平)已经全面负起责任来了。”
“这一次情况变化的严重性,我们应该充分估计到。我认为,对总理,要实事求是地告诉他。我相信总理意志坚强,毅力惊人,他的知识渊博,对事物非常敏锐。他经管过陶铸、陈毅、谢富治和王进喜等几位癌症病人。他了解的情况比较多,又很具体,你想瞒着他,是办不到的。我们让总理了解自己的病情,对今后要进行的许多检查与治疗,能得到他的理解和配合,对治疗有利。当然,我们也不必把情况说得太具体,增加他不必要的思想负担。”
吴阶平在归纳了大家讨论的意见后这样说。
专家们都同意吴阶平的意见。
医疗组的专家们同周恩来一年多的相处,都知道他办事认真、细致、又是急性子。专家们讨论的时间不太长,更不可能向上级请示后,再向总理汇报。
其实,这时候的周恩来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等待专家来向他报告会诊结论。吴阶平看大家没有不同意见,便站起身来决断地说:“就这样吧,我该去向总理报告了。”
我们随着吴院长一起走到周恩来病榻旁,吴阶平向总理简短地报告道:“总理,我把刚才大家检查的情况及讨论意见向您报告。大家认为,这一次,情况有变化,膀胱里边究竟怎么样,还需要作进一步检查才能知道。”
周恩来神情严肃、耐心地听着吴阶平字斟句酌的讲话,注意着吴阶平的神色和措辞。他亦在认真地思索,中间没有插话。吴院长讲完后,周恩来不像往日那样提出一大串有时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。他没有说话,是在沉思。而我们彼此之间都相视无言。